傅适野 来源:界面新闻
(《机村史诗》六部曲 阿来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1月)
本文为界面文化记者采访藏族作家阿来的第三部分
谈进化:“一个文化如果无法和现代性达成一致,就会被抛弃”
界面文化:在这个过程中,你是否担心藏族文化会被汉文化同化?
阿来:我不觉得。
这个世界是一个竞争的世界,
达尔文就发现了这一点。
竞争既发生在生物个体之间,
比如人跟人之间、山里的动物植物之间,
也发生在文化和文化之间——
要不被淘汰,要不自己现代化。
自我更新很重要,
所有文化都需要把自己变得适应今天的社会。
就是两个关键词——科学和民主,
只要包含了这两个东西,
这个文化就还有活力,还能继续成长。
文化跟现代性达成一致,如果没有达成一致,就会被这个社会抛弃。
藏族文化当然也有这些选择,我们要做的不是让它不变,
而是像很多好的文化曾经历过的那样不断革新自己。
中国重新开始崛起强大,最基础的东西就是新文化运动,
就是语言和文字的革新,是从文言文变成白话文的革新。
界面文化:我很好奇你怎么看待人类学里带有反思现代化意味的、对于藏族或者藏文化的研究?
阿来:人类学从诞生那一天起,不是从纽约从巴黎开始做研究的,而是跑到最偏远的地方去取文化样本。列维·斯特劳斯是这样,我读过他几乎全部的著作。美国的玛格丽特·米德写《萨摩亚人的成年》,是专门跑到太平洋最封闭的岛屿上进行研究。他们是在寻找原始样本,如果他们只是为了维护原始样本,那么这个工作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们还是强调差异,永远要把差异保持下来,而且希望它们一成不变。人类学家去观察几天,又回纽约了,又去声色犬马了,他们告诉自己的研究对象你们就刀耕火种很好啊,不要改变。下次再看到这群人,发现他们不再钻木取火而开始用打火机了,人类学家就觉得:“天老爷,这还得了。”原来他们袒露上身两个乳房,像木瓜一样晃晃荡荡,下次一来发现怎么穿T恤了,这不对啊——但他们自己一直穿得很好。所以我觉得,人类学当中有一个偏向不好——研究者在进步,而让研究对象不要进步。这就相当于在地球上建立一些活形态的博物馆,以活形态的人来表演古代和原始社会。
界面文化:所以在你的预设里,所有的民族和文化都是想进步的?
阿来:不可能不进步,只是没有能力,没有遇到机遇。
任何一个文化都是进化的结果,跟猿猴、原始人比都在进步。
所有文化现在都在从事生产,都有社会组织,
只不过是从事生产的手段和工具有区别、社会组织好不好有区别。
所以每个文化都在进步,只是速度快慢的问题,
有的是龟兔赛跑中的兔子,有的是乌龟而已。
界面文化:那进化链的最顶端是什么文化?
阿来:现在谁走在前面,就是哪种文化的样子,今天就是英美文化的样子。
界面文化:你是百分百的进化论信奉者?
阿来:我反正不想回去当猴子,反对进化就是愿意回去当猴子。
进化产生了一个优美的结果,就是让我们变成了今天这样——
不是山里的猴子,也不是原始人、山顶洞人,
整天光着屁股在山上拿个石头寻找猎物,茹毛饮血。
进化是必然的,只不过今天的进化论会带有一丝同情,
已经处在顶端的对于那些跟不上趟的多一点同情、多一点帮助,
刚才澳洲原住民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
现在进化论对自己的调整就是,不能通吃,
还得留点空间给别人,让人家也来分享。
这个是今天的进化论和上世纪进化论的不同之处。
上世纪进化论没有同情,没有对失败者的怜悯和照顾。
界面文化:所以你用汉语写作也是对进化论的一种实践?
阿来:全世界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几种共同语言,不要用“汉语”这个词,
我建议用“中文”,否则我会觉得你是一个汉族沙文主义者,
这门语言文字是中国人共同使用的,并且在国际上有个更好的称谓。
还有东南亚的一些作家,他们已经不是中国人了,
因此说“中文”都不对,而应该用“华语”这个词。
过去的学者比我们伟大,陈寅恪先生说华夷之辨不是民族,不是种族,是文化。
文化最大的原因是语言,是使用何种表达工具。
文化涉及传播,我们希望更多人分享文化。
使用小语种的结果是分享的人少了,使用大语种的结果是分享的人多了。
中文是国家宪法规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几十个民族使用的共同语言,
在西方叫官方语言,多民族国家会规定官方语言,下来可以讲各自的语言。
中国、美国这样的多民族国家,
如果不规定官方语言,各说各话,
大家就不能坐在一起,坐在一起就是哑巴。
当然在这个基础上,可以保持对原来小语种的忠诚,
但比如我今天坐在这,跟你说藏语的话,这个沟通就失效了。
语言创造出来是让人沟通的,不是让人表达民族身份的。
所以我还是觉得,我赞同叫“中文”或者“华语”,
这是一个更具开放性的姿态,我们准备接纳更多人来使用这个语言。